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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佛教改革思想初探
黄道炫
内容提要:太虚是民国时期佛教改革的最重要领袖,无论是其早期的“三大革命”口号,还是人生佛学主张,以及与欧阳竟无围绕着唯识问题的激烈辩难,在佛门内部乃至思想界都有着重要影响,是民国时期宗教及思想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关键词:太虚 佛教 人生佛学 欧阳竟无
太虚(1889—1947),浙江海宁人,现代中国佛教改革的最重要领袖,人生佛学的主要倡导者。太虚一生事业和佛教改革的成败息息相关,门下徒众誉之为中国的马丁·路德[1],而“政治和尚”之类的讥评也时有所闻。从立志佛教改革后开始,太虚始终在寻求一条将佛法与社会,也即将佛法的胜义谛与世俗谛结合发展的道路,其佛教改革思想和这一中心目标密不可分。
一
佛教革新,自清末居士佛学兴起,实际已初露端倪。在明清以降佛门本身日趋衰微,难求振拔时,清末却出现了居士佛学复兴的局面。从魏源、俞樾、龚自珍到谭嗣同、章太炎、梁启超,一批进步的近代知识分子不约而同地倾心佛教,形成近代较大规模的知识居士群体。居士佛学面对近代中国的凄风苦雨,本着救心挽劫的道德信仰重建目标,对佛法作了强烈革新性的演绎,大大强化了佛教的道德和知识精神。章太炎大力提升较具知识、思辨倾向的法相、华严宗的地位,认为:“自非法相之理,华严之行,必不能制恶见而清污俗。”[2]梁启超则指出:“佛教是建立在极严密极忠实的认识论之上,使用巧妙的分析法解剖宇宙及人生成立之要素及其活动方式”[3],倡议发挥佛教的分析精神。知识化、道德化的居士佛学,契应着近代的社会思想变革,为积弱已久的佛教注入了新鲜血液。
居士佛学的兴起及其佛法革新,虽不可能根本上扭转佛教的衰颓局面,却对佛门本身
形成一定刺激,为其提供了发展的机缘,并直接促成了以太虚为代表的佛门内部改革。1908年,年仅19岁的太虚结识革命僧栖云和尚及华山法师,受他们影响,阅读了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谭嗣同等论佛论政的一系列著作,接触《民报》、《新民丛报》等新书刊,眼界为之大开,逐渐“生起了以佛法救世救人救国的悲愿心”[4]。1909年春,他到南京投入佛学大师杨文会居士开办的祗洹精舍,研习佛学及英文,半年时间的勘磨,思想更形开阔。各种“中西思想的熏习”[5],加上居士佛学和时代思潮的影响,使太虚越来越不满于佛教现状,决心以居士佛学为样榜,走一条佛教改革之路。
清朝覆亡,民国成立,社会经历大动荡、大变化,太虚也开始将思虑已久的佛教改革付诸实施。1912年初,他与仁山等青年僧人在镇江金山寺成立佛教协进会,“愤僧众之萎靡顽陋,拟用金刚怒目,霹雳轰顶之精神,摇撼而惊觉之。”[6]协进会成立后,即宣布以金山寺产全部充作学费开办僧学。这一措施,接纳了居士佛学的知识化诉求,但严重侵犯部分拥有寺产的僧人利益,招致激烈反对,协进会不逾月即告流产。
佛教协进会是太虚的初次改革实践,改革重点是教产,开办僧学的主张也包含着改革教制的意向。1913年,太虚又公开提出“教理革命、教制革命、教产革命”三大口号,第一次表露全面改革传统佛教的主张。针对传统丛林制度遭到严重破坏,佛门清规失去约束力的现象,提出建立管理教务的统一教会组织,以彻底改变佛门山头林立,互不统辖的状况,加强佛门约束力,提高佛僧的佛学及知识修养。同时强调寺产私有独占和宗派继承的传统诱引佛门败坏风气,必须彻底打破,“佛教寺产……宜实行集产制度。”[7]金山寺事件和“三大革命”口号的提出,初步弘扬了太虚佛教改革的声誉,如他自己所说:“我的佛教革命名声,从此被传开。受着人们的尊敬,或惊惧、或厌恶、或怜惜。”[8]
“三大革命”的主张在1915年写作的《僧伽制度论》中进一步得到充实。该文系统论述了僧制改革的目标、方针、方法,要求通过全面的僧制改革,使佛教僧众“经过一个严格的长期训练,养成高尚、完善的德学”[9]。文章详尽描绘了整理佛教的蓝图。计划全国有80万佛门僧众,分属华严、法华、三论、唯识、净土、密、律、禅等八宗,八宗不分高下,平等发展。全国设立统一的佛法僧园,作为佛教总机关,各省、道、县分设持教院、寺院、行教院、法苑等,负责传教和开展僧教育。整个僧制改革计划拟分三期,在佛教本身获得充分发展的第三期,可摆脱行政依附,实行政教分离。
太虚此一改革擘画,志向宏远,内容丰富,借鉴、参考了西方教会与日本寺院的组织形式,对佛教教制的设计是革命性的,充满了理想主义的色彩,当然,正由于理想色彩太
过浓厚,其改革计划也存在明显缺陷。首先,他关于佛门改革架构的许多设想和现实有相当大的距离,一些想法不免有空中楼阁之嫌。如他提出八宗平等,要求各地以此为原则分
设八宗寺庙,就和当时各宗实际发展严重不平衡、部分宗派已在许多地区销声匿迹的实情相违背;而他设计的佛法僧园等佛门层层架构,涉及到佛教思想、组织、传统、宗派及社会政治经济等诸多环节,在当时乃至此后长时期内都几无实现之望。他自己也承认,这些设想,“仍不过是一种理论的公布,尚无任何根据地去实行”[10]。然而,对于以组织重构为目标的改革而言,如果不能有效付诸实施,其价值必然要大打折扣。
更重要的,太虚这一阶段的改革设想还缺乏对佛教宗教精神的深切体认。对于佛教这样具有强烈思想性的宗教而言,组织的变革固然可以引导改革的推展,但缺乏理论支撑的变革终究难以令人信服。太虚当时于佛理方面尚无创发,他的门徒承认“教理方面,大师当时还没有充实的内容提出”[11]。其改革主张更多源于其社会政治观念,而不是基于佛法精神的变革。从太虚当时思想看,谭、章等的奋发气魄和革新性的佛理阐释,激发了他改革的信念,而无政府主义则是其改革的主要理论支柱。
辛亥革命后,太虚曾漫游各地,“以思想言论的相近,最先声气应求者,为各地中国社会党人”[12]。受其影响,太虚将社会党的无政府主义原则部分融入佛教改革观念中,所谓集产制度的佛法僧园和无政府主义的大同社会即不无瓜葛。他自己说得很明确:“余本平等普济之佛法,一方拟改造僧团制度,一方究谈空想的、科学的各种社会主义。”[13]强调:“无政府主义以佛教为临近,而可由民主社会主义以渐阶近。”[14]甚至设想:“世界底于大同,则政治即归无治;宗教亦即无教,即无神之佛教,亦于以得兔望 ,得鱼忘筌,而不复存其名词矣!”[15]这已很难分出其与无政府主义者之间的界限了。
脱出佛门框架,将佛教置于社会政治大背景中重新审视,这本身无可厚非,它既承袭了居士佛学的思想倾向,也为佛教改革之必需。但过多借用外在的社会政治资源,忽略从佛理本身挖掘、开发佛教改革的内在动力,却使其改革缺乏深厚的精神基础。谭嗣同等的佛学思想固可给佛门带来新鲜血液,开发佛经的潜在革新动能,但那终究更是时代的产物,与真正的佛教不可同日而语,无政府主义的思想实质更和佛学精神南辕北辙。早期太虚无法在佛门中得到广泛认同,和他未能真正触到佛学的底蕴,抓住佛教改革的症结大有关联。在备受反激,几经挫折后,太虚终于意识到,自己仅仅“承袭古德”[16]的佛理认识,已不足以供应领导深入改革所需的精神素养,“欧战爆发,对于西洋学说及自己以佛法救世的力量,发生怀疑,觉到如此的荒废光阴下去,甚不值得。”[17]和许多前辈一样,太虚在迷惘中选择了充实佛学修养的“闭关”之路。
二
1914年冬至1917年春的三年闭关,是太虚调整心境,充实思想,提高佛学修为的重要契机,也是其佛教改革走向深入的转折点。闭关期间,他潜心修读,涉猎佛门内外的大
批经籍,“一方面重在个人身心——戒定慧——的修养工夫,同时对于律藏和小乘经论,大乘曼殊、龙树的一系经论,弥勒、天亲一系的理论,以及台、贤、净、密、禅诸部,都一一作有系统的研究,我国固有的诸子百家的学说,和从西洋译来的新文化亦时加浏览。”[18]大量阅读和潜心思索,对磨砺思想大有助益,他自己认为:“在这闭关期间,我对佛法的见解和认识,与初期大有变更。”[19]
经过闭关,太虚对佛法的了解大大加深。1918年,他与张謇、章太炎等在上海发起成立“觉社”,发行“觉社丛书”,再次展开佛教改革运动,希望建立一种“以佛教为中心,而适应现代思想文化所成的新佛教”[20],以此“浃洽人心,规范士论”[21]。1920年初,“觉社丛书”改为《海潮音》月刊出版发行,自任主编,明确标揭刊物宗旨为:“发扬大乘佛法真义,应导现代人心正思。”[22]他一再强调:在国家“内忧外患离乱分崩”之时,能救护国群者惟有革新后的佛教,“推查乱源基于人心之无所归宿,东奔西突未得南针……导正人心之道,须有藉乎佛之法门也。”[23]在社会资源日形紧张的近代社会,不能为社会直接创造物质财富的佛教,努力树立其特有的精神价值,对佛教的发展、复兴影响至大。
和闭关前相比,这一时期,太虚对佛教改革的佛法中心及佛理创新给予了更多的重视。从佛教中心观念出发,太虚对自己早期信奉的无政府主义展开清算。指出:“人类这样东西,究竟是社会性的,如自然界一般的运行着,故个人无政府主义是一条断港,行不通的东西……团结的宗教中心力,一日不可无,也一日不会消失的。”[24]多次告诫徒众,佛教的改革不可离开佛教的根本信念,任何改革都必须保持佛教的真实性、完整性。针对有些改革僧舍却教义、逾越规矩的卤莽行为,强调:“中国的佛教革命,决不能抛弃有二千年历史为背景的僧寺,若抛弃了僧寺以言广泛的学术化、社会化的佛教革命,则如抛弃了民族主义而言世界革命一样危险。”[25]这或可说是太虚的经验之谈。
太虚的佛理创新主要体现在其著名的人生佛学观上。所谓人生佛学,简括而言,即人生不离佛学,佛学不离人生。佛教自传入中国后,长期承袭息影山林、自外于世的传统,与现实社会保持距离。近代以来,政府对佛教抑制政策依然如故,西方基督教传入与佛教竞逐信徒地盘,而社会思想不断多元化,科学思想占据主导地位的思想变化趋势,更予佛教以强烈冲击。在此背景下,改变佛教的虚寂传统,使佛教切入人生实际,已成佛教求生存、求发展的唯一道路。
人生佛学充分注意到佛教的生存现实,始终要求佛教应围绕人生问题而展开。虽然,这与佛教传统的“四大皆空”、“生灭无常”观念有一定抵触,但太虚在佛法上作了一些融通的解释。提出,佛法流传,距佛时间远近可分为正法、像法、末法三时期,当今时代为末法时期。此时,由于人们距佛灭越来越远,依佛成佛的机缘越来越小,早期追随佛迹,依声闻行果或天乘行果趣获大乘的途径已不再适应,“依今日的情形,所向的应在进趣大乘行。而所依的,既非初期的声闻行果,亦非二期的天乘行果,而确定是在人乘行果,以确定我所说的人生佛教的原理。依着人乘正法,先修成完善的人格,保持人乘的业报,方是时代的所需。”[26]末法时代的特质决定了现时代的中国佛教必需以人生问题为转移。
1925年夏,太虚发表《人生佛学的说明》讲演,更具体解释了人生佛学的佛法观:“佛法虽普为一切有情类,而以适应时代之文化故,当以人类为中心,而施设契时机之佛学”,“‘人生佛学’者,当暂置‘天’、‘鬼’等于不论,……洗除一切近于‘天教’、‘鬼教’等迷信,依现代的人生化、群众化、科学化为基,于此基础上建设趋向无上正遍觉之圆渐的大乘佛学。”[27]这里,他明确表示反对类似神道设教及专注于探讨死后问题的迷信趋向,强调改革后的人生佛学应定位于现世化、知识化的方向。为实践人生佛学的主张,他还特别提出瑜珈菩萨戒本作为自己的践履方针。所谓瑜珈菩萨戒本,节自唯识学经典《瑜珈师地论》,主要是阐述佛徒平日实际应答行事的方法,太虚以此作为行事标准,进一步表明其不离世间求佛的佛学态度。以佛家的无上正觉,启导人生有情的悲愿心,契众生机,振拔世事,是人生佛学期许的真正圆满的菩萨行:“释迦修道之二种动机,乃纯为解决生生相残以生的生活,如何可转为不相残以生的生活之大乘大悲心所激发,而求无上遍正觉以为之解决也。”[28]
为贯彻人生佛学主张,太虚不懈地进行改革实践。在佛门内部,他继续推进僧制改革,提出三级僧制(法僧、职僧、学僧),改变佛教隐避退守的宗教性格,努力提高佛家僧众宗教和文化素质。在学僧的培养上下了不少工夫,先后创立、主持武昌佛学院、闽南佛学院等佛学研习机构,倡办世界佛学苑、佛化教育社及汉藏教理院等僧侣教学所,倾心栽培了一批有近代知识、通佛理的佛学徒。同时积极将佛教推向世界,在庐山召开佛教徒联合会,并得到蒋介石资助[29],遍游欧美及南洋各国,是中国僧侣往欧美弘法之第一人。
为尽力将佛教推向社会,太虚对居士佛学也十分重视。信佛居士遍布社会各个领域,是佛学发展的一支重要力量。居士即世信佛,往往具有很强的入世特征,和太虚的人生佛教主张颇能契合。早在闭关时,他就提出成立佛教正信会作为在家信众组织,以将佛教深入推向民间。其所设计的新教制,将佛教徒分为住持部和信众部,信众部即为在家居士。太虚力主在居士佛学中打破佛门的清规戒律,为信佛居士减少障碍。强调:“居士学佛,则期以普及乎全人类,风俗因以淳良,社会由之清宁者也。由遵行人伦道德,养成人格而渐修十善菩萨行。”[30]居士佛学首先是人伦的,不离社会人生的基本要求,然后才进诸佛法,所以,“尽吾人的能力,专从事利益人群,便是修习佛的因行。”[31]不管是在家出家,只要努力向善,其所作各种有益人群的行为即为佛之因行,即可为佛教发展贡献心力。
人生佛学将佛教导入人生有情,同时以佛教指引世间正觉,充分展示了太虚融通、活泼的一面,使佛教向平民化、现世化、知识化的方向大大迈进了一步。虽然,这一趋向自近代以来早已有所表露,但明确标揭并大力倡导人生佛教主张,太虚仍是第一人。人生佛教的主张也成为20世纪中国佛教最具影响力的口号之一。
三
太虚是佛教改革大师,对他的事业而言,行动的重要性远大于理论,他自己曾说:“本人的志愿趣向上,从不冀成为学者,唯在能成就振兴佛教完人救世之方便耳。”[32]但是,由于佛教内外的种种原因,他的佛教改革虽取得一定成效,但始终未能切实贯彻,效果并不显著。倒是他为配合改革所提出的一些佛法观念,对佛学发展形成较大较持久的影响,人生佛学如是,其对唯识宗的解说及为此而与欧阳竟无展开的争论亦然。
唯识宗始于唐代的玄奘、窥基,具有很强的思辨传统。唯识宗通过繁复严密的推理论证,构建了一个佛教眼中的世界系统:一切众生均不离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等八识,前七识层层递进,由感官进到心意思维,阿赖耶识则总结前七识,蕴藏了一切现象的种子,是宇宙万有的总源。唯识宗经典认为:“由假说我、法,有种种相转,彼依识所变。”[33]章太炎则进一步解释为:“种种界中,有十二范畴相,有色空相,有三世相,乃至六识种子,皆在阿赖耶中,自有亲缘,故无起尽,亦无断绝,非如六识之缘境而起,离境而息。”[34]世界皆为我识之显现,缘缘相生,一切唯识。
唯识宗重理性思辨、名相分析的思维特征和中国传统重直观、重感性体验的思维方式有一定差异。其自唐代发轫后,一直隐暗不彰,直到近代经杨文会重新发掘、讲授后,因适与近代主智的居士佛学乃至整个社会思想相契合,方在社会上发生较大影响。
由于早年亲受杨氏熏习,再加上章太炎等的影响,太虚对唯识学十分推崇,称许唯识学“以能建理发行为最胜用”[35]。不过,太虚对唯识学展示的知识境界并没有多作阐发和究证,他更感兴趣的是其强烈的主观气质和革新精神,强调自识,反求本心,虽有可能步入谈空弄玄一途,却也为昂扬主观精神,强调现世人生铺平了道路。正是在这一理解上,太虚与另一佛学大师欧阳竟无有着深刻分歧,他们之间的争辩,鲜明体现了两人分别代表的不同佛学发展路径,也是进一步了解太虚佛学思想的重要公案。
太虚与欧阳竟无及双方门人间的辨难,主要围绕着法相、唯识分宗而展开。欧阳竟无认为,传统佛学将唯识与法相合为一宗,如《大乘起信论》所述真如与无明互熏展转,真如贯通于法相(现象)与法性(本体)之间,实际是对法相世界与法性世界的混淆。真如互熏展转,虽然解决了佛法与现实世界之间的沟通问题,却降低了真如作为纯粹精神的本体意义。他强调:“《起信》无漏无种,真如自能离染成净,乃合正智真如为一,失体亦复失用也。”[36]又说:“夫本体既恒不失,自可不必徒劳,狂妄是为真障,彼障既除,真体自现。”[37]在他看来,真如是纯粹寂静的,无始、无终、无体、无质,真正贯串于佛法与现实之间的是阿赖耶等诸识种子,“相、用但依于体性,而实自有其功能,或名如来藏,或名阿赖耶。有漏种子,法尔本有,无漏种子,亦法尔本有,皆依于藏。种生现而熏藏,藏持种而受熏。净以广其净,染以广其染;染势用而净微,净圆满而染灭,皆相、用中事,初无与于体性。”[38]此即章太炎称为“独步千祀”[39]的法相、唯识二宗说。
法相、唯识二宗说,将法相与唯识判然分别,高扬佛法真如的纯粹精神意义,在法相与法性间树立了一堵唯识的墙垣。欧阳竞无认为,佛学的意义在于它的本体精神能为人们提供超越性的终极关怀,佛学应向上提升,而不是向下屈就。所以他反对说真如与无明的互熏展转,反对混淆法性与法相之间的界限,实际也即对人生佛学的主张持保留态度。
对欧阳竟无的佛学观念,太虚不以为然。他认为,纯粹真如本为佛教题中应有之意,但真如并非寂然不动的,真如既超越,又内入,既是体又是用,阿赖耶等诸识并不是真如之外的本体,其本身即为真如圆融无碍的体现,他说:“一切法共通之本体,则真如也,即所谓大乘体。真如体上之不可离不可灭相——真如自体相,如来藏也。换言之,即无漏种子,即本觉,亦即大乘相大。所以现行即真如用,即能生世出世间善因果之大乘用。”[40]
针对欧阳竟无将法相与法性分宗的观点,太虚指出,阿赖耶等诸识是法性与法相展转互熏的产物,它们是不离境、心而存在的,“凡属遮表言思所诠缘者无非法相,一二法相莫非唯识,故法相所宗持者曰唯识,而唯识之说明者,曰法相;此就唯识宗言者也。若就法性宗言,亦可法相所宗持者曰法性,法性之说明者曰法相,故法相绝然不得以名宗。”[41]太虚和欧阳间的分歧,表面上是对法相和唯识理解上的差异,实际则反映了两人佛法观念的根本区别。欧阳竟无希望建立一个超拔的佛学精神世界,认为唯识学所展示的不断向前探求的认识过程,可以帮助人们触摸到佛法真如的底蕴,并由此形成佛教基础的终极信仰。而对太虚来说,佛教则首先是一种信仰,他的目标不在于证明这种信仰的有效性,而在于如何将这种信仰更多更好地推及于社会生活中,成为社会普遍的信仰。从思想的层面说,无疑欧阳竟无更为峻拔,但就佛教发展而言,确实太虚的思想又更为切实。
太虚和欧阳竟无的争论,充分体现了其人生佛学立场,即佛教中心信仰必须和现实社会人生结合,而不能囿于学院式的经义和教条阐释中。从发起佛教改革运动开始,他的佛法观始终牢牢把握着“应机设教”的方向,“法有多行”,“法本一味而方便门则无量无边”[42]。佛法既应是宗教的、人生的、实证的,又应是科学的、哲学的、世界的,佛法的胜义谛与世俗谛应该也可以融会贯通。“夫契应常理者佛法之正体,适化时机者佛法之妙用,综斯二义以为原则,则佛法之体用斯备。”[43]这是太虚所谓佛法的体用论,也为其人生佛学的总纲。
太虚的一生,充满着求新求变的活力,他力倡改革,革新僧制,从更新、更广的角度阐释佛教教义,为佛教注入了适应世变的新鲜血液。应该说,太虚的努力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成功,近代中国佛教在太虚等佛教大师努力下,取得了一定的发展,其宗教性格也向平实、入世、进取的方向有所迈进。然而,太虚的成功是有限的,他充分利用近代多元发展的格局欲图振兴佛教,然而多元发展的趋势本身,事实上就使其人生佛教的设想不可能圆满成功。确实,佛教需要改革,改革也成就了太虚,但他欲在近代中国建立佛教中心信仰的雄心,终究只能成为梦想。这于太虚,或许便是其本人无力回天的宿命吧。
(黄道炫,1966年生,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北京100006)
[1] 《太虚大师纪念集》,汉口三民印书馆1947年版,第52页。
[2] 章太炎:《人无我论》,《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29页。
[3] 梁启超:《佛学研究十八篇·佛陀时代及原始佛教教理纲要》,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02页。
[4]《我的宗教经验》,《太虚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403页。
[5]《我的佛教改革运动略史》,《海潮音》第21卷,第11期。
[6] 《中兴佛教寄禅安和尚传》,《太虚大师全书》第29册,台北善导寺佛经流通处1980年版,第131页。
[7] 印顺:《太虚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第29页。
[8] 《我的佛教革命失败史》,《太虚大师全书》第29册,第61页。
[9] 《我的佛教改革运动略史》,《海潮音》第21卷,第11期。
[10] 《我的佛教改革运动略史》,《海潮音》第21卷,第11期。
[11] 印顺:《华雨香云》,台北正闻出版社1973年版,第288页。
[12] 《太虚自传》,《太虚大师全书》第58册,第200页。
[13] 《人物志忆》,《太虚大师全书》第62册,第185页。
[14] 《太虚自传》,《太虚大师全书》第58册,第194页。
[15] 印顺:《太虚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第32页。
[16] 《我怎样判摄一切佛法》,《太虚大师全书》第2册,上海大法轮书局1948年版,第513页。本文所引《全书》前4册均为此版本。
[17] 《我的宗教经验》,《太虚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403-404页。
[18] 《我的佛教改革运动略史》,《海潮音》第21卷,第11期。
[19] 《我怎样判摄一切佛法》,《太虚大师全书》第2册,第515页。
[20] 《新与融贯》,《海潮音》,第15卷第9期。
[21] 《佛乘宗要论》,《太虚大师全书》第1册,第140页。
[22] 《海潮音月刊出现世间的宣言》,《太虚文集》,台北文殊出版社1988年版,第294页。
[23] 《佛乘宗要论》,《太虚大师全书》第1册,第218页。
[24] 《民国与佛教》,《太虚大师全书》第44册,第248页。
[25] 印顺:《太虚法师年谱》,第136页。
[26] 《我怎样判摄一切佛法》,《太虚大师全书》第2册,第528页。
[27] 《人生的佛学》,《海潮音》第9卷,第6期。
[28] 《生活与生死》,《海潮音》第9卷,第3期。
[29] 参见《太虚大师寰游记》,《近代中国史资料丛稿》第92辑,台北文海出版社印行,第2-3页。
[30]《居家士女学佛之程序》,《海潮音》第7卷,第3期。
[31] 印顺:《太虚法师年谱》,第65页。
[32] 《新与融贯》,《海潮音》,第15卷第9期。
[33] 《成唯识论》卷一。
[34] 章太炎:《建立宗教论》,《章太炎全集》(四),第414页。
[35] 《诸法众缘生唯识现》,《太虚大师全书》第2册,第371页。
[36] 欧阳竟无:《唯识抉择谈》,《欧阳竟无文集》,台北文殊出版社1988年版,第151页。
[37] 欧阳竟无:《佛法非宗教非哲学》,《欧阳竟无文集》,第241页。
[38] 欧阳竟无:《藏要·经叙·大乘密严经》,《欧阳大师遗集》第2册,台北新文丰公司1976年版,第281页。
[39] 章太炎:《支那内学院缘起》,《中国哲学》,第6辑。
[40] 《佛法总抉择谈》,《法相唯识学》下,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87页。
[41] 《竟无居士学说质疑》,《海潮音》第3卷,第6期。
[42] 《本人在佛法中之意趣》,《海潮音》第16卷,第9期。
[43] 《佛乘宗要论》,《太虚大师全书》第1册,第1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