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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玉荣 | “授受源流”:《清史稿》医者传的编纂与医史的承启书写

作者:冯玉荣 发布时间:2022-06-09 字体: 打印
作者:冯玉荣
发布时间:2022-06-09 打印

 

 

【内容提要】

  由夏孙桐撰写的《清史稿》医者传“以类为先后”,“具述授受源流”,在人物传记的主脉之下,隐含着两大书写重点:一是疾病医学知识的叙述,如温病学、伤寒学;二是注重突出地域医学,如吴中医学、钱塘医学。《清史稿》作为正史书写强化了温病之学、伤寒之学的主流地位,承继了明清以来对江南地方医学传统的认可。其对医学学术源流及地域医学的观照与陈邦贤等人的近代医史书写路径不谋而合。陈邦贤对清代近三百年医学学术史的梳理,基本是以《清史稿》医者传为基础。亦可见医学知识的归纳、流传,不仅依赖于医史学者,还有文人史家共同参与。医史书写是重估知识价值和贯通知识谱系的重要方式,史家和医家的相互参照和引证,促进了中医医史在近代的承启与开新。

【关键词】

  《清史稿》 医史 夏孙桐 陈邦贤

 

 

 

  《清史稿》于1914年设馆编修,1928年成书。其中由夏孙桐撰写的《艺术传》,将医者、方术、书法、绘画、工艺等列入此传。医者共立传32人,主传10人,附传22人。在当时中西医激烈冲突及中医知识体系面临重估和重构的背景下,《清史稿》作为正史体系的延续,其医者传的书写对延续清代医学的正统脉络及医史的承启开新具有重要意义,无论是分类具述,还是择选裁断,均处于旧学新知交会中。

  民国医史书写在知识谱系的评估建构中也体现出这一趋势:一方面以现代科学知识解析旧有医学史料,以求进化的“外部”研究;另一方面中医出于教育需要,发展“明系统”“分派别”“示门径”的史论模式来编写医学史教材的“内部”传统。由此,现代医学史书写通过演进的科学话语重构了中国古代医学史的书写面貌,而以医者传合集形式的古代医史书写被排斥于现代医学史写作外。有关中国现代医学的形成问题一直是医学知识史研究讨论的重要议题,诸多研究者力图将中医知识的变革放在传统与近代的关联性、中医理论与实践的同步抑或差异性的脉络中重新审视,从中西医学、民族主义、国家建构等多重因素把握和思考医史的建构。对于古代医史的研究,也试图跳出以往传记研究的刻板印象,从知识层面对医史文本进行解读,探讨医史文本的书写意图及知识导向。这就需要更加关注宋元以来特别是明清以降本土中医知识的演变和建构,考察医史知识建构的历史性和情境性,进而探究医史书写对中医知识的形塑。

  夏孙桐对医者传的撰写,在相当程度上立足于民国初期的医史及文化认知,对清代医家谱系进行评估与整理。之后,夏孙桐还承担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医家部分的撰写,对清代的医学有系统的理解和把握。其择选裁断,并非以西方科学标准对清代的医学加以梳理,而主要从中医固有脉络来探究医学源流,更重视传统谱系的延续。此种认知虽被视为有清遗民旧时代的印记,但也为现代医史书写及地方史志所推重,其述其论,被广为引用。本文试图通过对《清史稿》医者传的生成、流传和阅读等,梳理医史书写与知识建构的关系,探究医学知识建构的社会文化机制及其背后的社会文化变迁历程。

一、 “以类为先后,具述授受源流”

  《清史稿》医者传采用魏晋南北朝至隋代“艺术传”的方式,其内容及写法也基本是传承旧制。“二十四史”中医者的传记分见于诸如《方术传》《艺术传》《方伎传》《方技传》《处士传》《隐逸传》等。《史记》虽没有设立方技类传,但司马迁所作的《扁鹊仓公列传》却被视作医者传记书写的滥觞。以“医史”为名的著作首见于明代李濂的《医史》,追溯医史的著述传统到唐代甘伯宗所作《名医传》。清代王宏翰著有《古今医史》,均以模仿正史的纪传体为主,“医史”便成为医家的集体传记。《医史》收医者72人,其中50余人皆来自正史方技、艺术列传,正史医者传记成为古代医史书写重要的史源。

  《新唐书》《旧唐书》《宋史》《金史》《辽史》《元史》《明史》均采用“方技(伎)传”而不置“艺术传”。《宋史·方技传》所载医者传记数量是“二十四史”中最多者,所提及医家25人,其中目录所显示的主传者18人,文中附带提及7人。以时间为顺序,对主传者籍贯、家境、官职演变、生平事迹和生卒年有详细、完整的阐述,附传置于主传之下,与主传人物有相同的医学分科特长,简述其身份和医案。其中所载僧医3人,道医11人。《辽史·方技传》则仅载直鲁古、耶律敌鲁2人;《金史·方伎传》载刘完素、张从正、李庆嗣、纪天锡、张元素5人;《元史·方技传》仅列李杲1人。后世所称“金元四大家”刘完素、张从正、李杲、朱震亨,除义乌朱震亨列于《元史·儒学传》,其余北方三家都列于正史方技传,显然四大家的建构也与正史的形塑有关。《明史·方伎传》提及的医者共有19人,其中目录所显示的主传者11人、附传者4人,文中附带提及4人。入传医者集中在元明之际,地域上集中在江浙一带,且大多能够著书立说或是有所建树的宫廷医者。撰者重视对医者医案的记载,医者传记的史源多取自文人为医者所作的传记或墓志铭。由《辽史》《金史》《元史》至《明史》,地域上的选择逐渐转移至南方。《明史·方伎传》序称:“医与天文,皆世业专官,亦本《周官》遗意。攻其术者,要必博极于古人之书,而会通其理,沉思独诣,参以考验,不为私智自用,乃足以名当世而为后学宗。今录其最异者,作《方伎传》。”医者的选择逐渐倾向于“博极古人之书”,为后学所宗者,有重视文本的考量。

  从《宋史》至《明史》均将医与卜、阴阳、术数混列,以时间为序。《清史稿·艺术传》将医者集中列为首类,以主传者的身份归类,附传人数明显多于主传人数,所论医者并不完全以时间为序,而是将其分类而述。医者列传在《艺术传》中地位明显提高,这也体现在《清史稿·艺文志》中。《隋书·经籍志》医者被列为子部末类,《明史·艺文志》医者并没有独立分类,而《清史稿·艺文志》则采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排列顺序,将医者列为子部第五类,其地位在历代正史目录中为最靠前者。《清史稿·艺文志》在以书类人的著录方式基础之上,采取了以属类人条目书写方式,首先介绍《御定医宗金鉴》,其次介绍对《素问》《灵枢》《难经》《金匮要略》《伤寒论》经典注疏类的著作,然后是医论、本草类著作,再是各类医著。《清史稿·艺术传》对择选及叙述标准的解释是,“其可传者著于篇,各以类为先后。卓然成家者,具述授受源流;兼有政绩、文学列入他传者,附存梗概;凡涉荒诞俳谐之说,屏勿载。后之览者,庶为论世之资云”。从道家问学,或行炼丹术,或从僧医学习者,这类涉“荒诞俳谐之说”,带有传奇色彩的医者被剔出。医者的身份以有功名身份的士人、通儒之医居多,世医其次。其中生员6名、举人2名、进士1名,身为世医的如叶桂、王士雄,张璐在其身后由两个儿子继承医业。与《明史》医者传中宫廷医者占比非常高不同,《清史稿》的医者传中标明宫廷医者身份的仅有吴谦一人。这也印证了清代名医张璐所说的“比户皆医”的状况。清代名医的身份并不系于宫廷,大量的名医在江南,儒医渐成为主流。《清史稿》特别强调医传者的儒学背景。如传主陆懋修,先世以儒显,皆通医。懋修为诸生,世其学;咸丰中,徙上海行医,著《内经运气病释》。子润庠登第,亦通医,官至大学士。由儒入医者逐渐增多,医德高尚者更为强调,尤其是乐为贫窭治疗的医者,入传者基本上都有医著流传。

  《清史稿》入传的医者中,生活于明末清初者占有相当的比例,基本上是嘉庆以前的医者。以主传者的生活所在年代为顺序分类叙述,兼顾历时性与属类性。《清史稿》将清代医者人物传记归为了十类,如下表。

 

  第一类,主传者吴有性,附传者戴天章、余霖、刘奎,皆以治瘟疫闻名。《艺术传》将吴有性列在首位,称“古无瘟疫专书,自有性书出,始有发明”,认为其开启后世研究瘟疫理论的先河,具有开创意义。第二类,主传者喻昌,附传者徐彬。徐彬为喻昌弟子,以伤寒论为著,“其说皆本于昌”。第三类,主传者张璐,附传者高斗魁、周学海。此类医者皆取法明代薛己、张景岳,为温补学派的代表人物。第四类,主传者张志聪,附传者高世栻、张锡驹、陈念祖、黄元御。此类以后世所称“钱塘学派”为主,主张尊经。第五类,主传者柯琴,附传者尤怡,对《伤寒论》皆有注释,“世以尤怡《贯珠集》与柯琴《来苏集》并重焉”。第六类,主传者叶桂,附传者薛雪、吴瑭、章楠、王士雄,此类医者为后世所归纳的温病学派的代表人物。第七类,主传者徐大椿,附传者王维德,均为江苏吴江人,其说大致相同。第八类,主传者吴谦,为太医院判,乾隆中敕编医书,与刘裕铎同为总修官,《医宗金鉴》虽出众手编辑,而订正《伤寒论》《金匮要略》,大多为吴谦所撰。第九类,主传绰尔济,附传者伊桑阿、张朝魁,三人皆以治伤科闻名。第十类,主传者陆懋修,附传者王丙、吕震、邹澍、费伯雄。陆懋修,恪守仲景家法,所取法在柯琴、尤怡两家,持论多本王丙、吕震。费伯雄,详于杂病,略于伤寒,与陆懋修、邹澍宗旨并不同。但清末江南诸医,以费伯雄为最著,所以附载。医者传末附带提及王清任的《医林改错》,唐宗海的《中西汇通医经精义》,“两人之开悟,皆足以启后者”。

  从上述属类分析可见,《清史稿》医者传注重授受源流,特别是人物之间的师承,附传者基本上是与主传者有一定的师承关系,或是私淑,或是学术宗旨相同。就学术主张而言,《清史稿》医者传人物的择选主要围绕两大核心学说展开。其一是温病学说,其二是伤寒学说。属于温病学阵营者,是第一、六类,即后世所归纳瘟疫学派与温热学派的代表人物。属于伤寒学阵营者,是第二、三、四、五、七、八、十类医者。除以伤科闻名的医者外,医者基本都有自己的撰述,大多是围绕《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论》这些经典著作展开。《清史稿》重视医学典籍的整理、校勘、注疏、辑佚等,继承了乾嘉以来的朴学传统,同时对于“西学东渐”所影响的中西汇通之学也有关注。

  《清史稿》医者传主在地域上相对集中,按籍贯及主要行医区域而分,32位入传医者中,江苏13人,浙江9人,安徽3人,山东2人,蒙古2人,江西1人,福建1人,湖南1人。医者的籍贯以江浙地区为主,与《明史》相仿,但是宫廷医者明显减少,所呈现的是清代由江苏、浙江民间医者引领,吴中医学、钱塘医学成为地域医学中的重要代表。

  吴中医者以吴有性、尤怡、叶桂、薛雪为代表。吴中一直是文化昌盛之地,名医辈出,由明至清,吴中医学进入鼎盛时期。唐大烈在《吴医汇讲》中对吴中医家作了概括:“吾吴文献之邦,乃良医荟萃之域,韩门昆季,擅卢扁之称;葛氏乔梓,绍张刘之学,新甫启东廿子,前朝之著述已繁,生洲(尤乘)、路玉(张璐)诸公,圣代之阐扬亦伙,《印机草》识元仪(马俶)临证之慎重,《读书记》知在泾(尤怡)学业之深沉,凡此各自成书,出自诸家见地。”从明末清初吴有性的《瘟疫论》第一部瘟疫学专著,到清代叶桂《温热论》的问世,更确立了以苏州为中心的温病学的学术地位。正如清人雷丰所说:“又可(吴有性)著书,正崇祯离乱之凶年;鞠通(吴瑭)立论,际乾嘉升平之盛世;一为瘟疫,一为温热,时不同而病亦异。”

  钱塘医者以张志聪、高世栻、张锡驹为代表。对于钱塘地域医学的盛况,王琦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刊印医学丛书《医林指月》时就明确指出,“闻之耆老,自顺治至康熙之初,四十年间,外郡人称武林为医薮”,陈修园(念祖)《医学三字经》在论述医学源流时称,“大作者,推钱塘;取法上,得慈航”。《清史稿》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梳理,“明末,杭州卢之颐、繇父子(此处名字记载有误,应为卢复、卢之颐父子)著书,讲明医学,志聪继之。构侣山堂,招同志讲论其中,参考经论,辨其是非。自顺治中至康熙之初,四十年间,谈轩、岐之学者咸归之”。即当代学者所归纳的钱塘医派脉络,以钱塘医家张卿子为开山祖,以张志聪、张锡驹为中坚人物,并由高世栻与仲学辂为传承代表的,以侣山堂为主要活动场所,集讲学、研经与诊疗活动为一体的,以维护旧论为学术主张的医学流派。《清史稿·艺术传》虽称福建长乐医者陈念祖著作十余种,但是只重点提到《伤寒金匮浅注》,像《医学三字经》《医学实在易》这类浅显易懂的著作均未提及,显然是将其归为伤寒学类,由于陈念祖对钱塘医者的推崇,因而《清史稿》医者传将其附在钱塘医者之后。由此可窥见《清史稿》医者传所择选人物是刻意甄别属类,才会突出介绍某类核心代表著作。

  《清史稿·艺术传》以人物擅长的医学知识为类,纵横交错,打破了原有二十四史,仅以时间为线索的归类方法,显示了其“以类为先后”“具述授受源流”的宗旨。《清史稿》医者传一方面承继了原有正史方技列传的传统,以传主的方式来叙述医史;另一方面也重视对其学术源流的梳理,将温病、伤寒学作为清代医学学术的主体来叙述,并强化了江南地方医学传统的主流地位。

二、 医者传撰者夏孙桐的择选与裁断

  《清史稿》医者传由夏孙桐撰写。夏孙桐,字闰枝,又字悔生,晚号闰庵,江苏江阴人,光绪十八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1914年清史馆设立,夏孙桐应聘入都,分任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臣工列传以及循吏、艺术两编,后任总纂;继应徐世昌邀,辑《清儒学案》《晚晴簃诗汇》;著有《悔龛词》《观所尚斋诗存》。《清史稿》修成之后,还参与《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编纂。据统计,《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收录医书398条,另有朝鲜、日本人所著中医学著述提要21条,欧美人所著西医书34条35种。其中夏孙桐撰写多达342则,为医家类提要的主要撰写者。

  《清史稿》由于成书仓促,为人诟病,不过对《艺术传》却评价甚高。金梁认为《清史稿》的循吏、忠义、孝义、遗逸、艺术、列女皆可用,儒林、文苑,各应增删,畴人重修,土司藩部应删改,并称“此就史论史,不参一毫私见于其间者也”。夏孙桐撰写《清史稿》医家传时,在延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正史传统之外,广采文集笔记,还追本溯源,重视医家自身著述,以此确定入列传主及其地位。传主生平及学说、行迹也据此勾勒,因此受到肯定。

  如徐大椿的传记就综合运用了文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等史料,显示了其史源的多样性。徐大椿传取自袁枚《徐灵胎先生传》:“先生有异秉,聪强过人。凡星经、地志、九宫、音律,以至舞刀夺槊、勾卒嬴越之法,靡不宣究,而尤长于医。袁枚盛赞徐大椿博览强识,尤长于医,为《清史稿》稍加改动个别字后引用。对于徐大椿著作的介绍,直接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伤寒类方》提要:“如治尚书者之争洪范、武成,注大学者之争古本、今本,迄于有明,终无定论。大椿以为非机依经立方之书,乃救误之书,当时随症立方,本无定序。于是削除阴阳六经门目,但使方以类从,症随方证,使人可案证以求方,而不必循经以求症。虽于古人著书本意未必果符,而于聚讼纷呶之中,亦芟除葛藤之一术也。”又引《医学渊流论》提要:“病之名有万,而脉之象不过数十种,是必以望、闻、问三者参之。如病同人异之辨,兼证兼病之别,亡阴亡阳之分。病有不愈不死,有虽愈必死,又有药误不即死。药性有古今变迁,内经司天运气之说不可泥。针灸之法失传,其说皆可取。”再如吴有性的传记,其主要篇幅围绕吴有性所著《瘟疫论》展开介绍,也是采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论述。《清史稿》在为徐彬作传时,还特别申明“《四库》著录《金匮要略》,即用彬论注本”。显然以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评价与判断作为其撰写的重要标准。对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未收之书,《清史稿》医者传则采用医家自己的著作。如柯琴传,直接引用《伤寒来苏集》《伤寒论翼》两书的自序。《清史稿》评价,“论者谓柯琴二书,大有功于仲景”。柯琴的这两部书在夏孙桐修纂《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时也加以介绍。高世栻传也采用其著作《医学真传》的自述。此外,方志也被采纳。如叶桂传基本上是对道光四年《苏州府志》叶桂传记的缩写。不过,对于府志所列举的医案故事,《清史稿》医者传也有自己的判断,“其治病多奇中,于疑难证,或就其平日嗜好而得救法;或他医之方,略与变通服法;或竟不与药,而使居处饮食消息之;或于无病时预知其病;或预断数十年后,皆验。当时名满天下,传闻附会,往往涉于荒诞,不具录”。对其症疗方法加以归纳,而对于坊间传闻涉于荒诞者则不具录。类似如陈士铎,虽有医名,但其著作《石室秘录》《辨证录》被斥为怪妄,夏孙桐认为,“此类医籍,经学有根柢者之识别,或亦有可节取,若无识,粗工盲从之,则误人非鲜矣”。《清史稿》未为其立传,可能基于此考量。

  夏孙桐为编修《清史稿》医者传广选史料,采列医家评断,但并非人云亦云,而是有自己的裁断。夏孙桐虽为文士,但本人知医,据其友人《怀旧篇》“为酬雅谊过高门,快接清尘禇孝孙。矍烁精神夸老健,从容谈笑涤忧烦。遗笺许我题诗句,夙疾从公识病源。泓款乞留期附集,香山料已慰吟魂”,诗中有“夙疾从公识病源”,附注“十月间往谢为我诊脉,云是肝胃两经受病甚深,属向曹巽轩调治之”,也表明夏孙桐本人能诊脉判病。不过他不轻易为人诊治,据关赓麟《江阴夏闰庵夫子八豑双寿序》称:“先生探秘上池,尝遍百药经,谙和性论,熟养生。虽若讷入官,不复为人诊治。”夏孙桐的择选裁断,可能也与当时名医杜钟骏的启发有关。杜钟骏曾为光绪帝、袁世凯治病,医术高明。夏孙桐在1920年为杜钟骏的《药园医案》一书作序中自陈:“余因佐史馆,搜辑近代医家,君为疏列短长,研求正变,略窥渊识,实启愚矇。”并在《药园医案》提要中称赞杜仲骏,“晚近医人中较为有根柢也”。夏孙桐通医术,广交名医,知医史,所选传主及评点多能契合医家的事略及定位。

  夏孙桐对医家医史的理解和把握,也体现在《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医家类的撰写。对于瘟疫之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因成书较早,仅载吴有性《瘟疫论》。《清史稿》增加戴天章、余霖、刘奎的传记,但作为附传,记载较为简略。《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则专门对其著作进行介绍,戴天章《广瘟疫》提要专门摘取其自序,采纳纪昀《阅微草堂笔记》详细介绍余霖及著作《疫疹一得》,称刘奎于治瘟疫致力尤深。对于温病学,在柳宝诒的《温热逢源》提要中写道:“清代中叶以来,江浙医家论温热治法,悉宗叶桂之说,吴瑭《温病条辨》始具规模,王士雄《温热经纬》集诸家之论,益为详洽,其后继述日多,要不出其范围。”《清史稿》医者传选取的就是这几位江浙名家,《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则对其脉络进一步梳理。在叶桂的《温热论》提要中论及,“晚近医家奉为圭臬,而陈念祖、陆懋修墨守仲景者,则于桂有微辞,亦如朱陆异同,流分而源非不合,百余年来,叶派传衍犹盛,所谓江河不废者矣”。《清史稿》也称薛雪与叶桂私人关系不是很融洽,但却强调其在学术上不存偏见,“(薛雪)生平与桂不相能,自名所居曰扫叶庄,然每见桂处方而善,未尝不击节也”。这显现夏孙桐无论是编纂《清史稿》,还是编纂《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其编纂思想一以贯之,并无门户之见,对于有争议各派,兼收并蓄,以显示其学术源流。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伤寒学极其关注,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相比,增加了程应旄《伤寒论后条辨》、张遂辰《张卿子伤寒论》、张志聪《伤寒论集注》、张锡驹《伤寒论直解》、柯琴《伤寒论注》、尤怡《伤寒论贯珠集》等伤寒类著作。在张锡驹的《伤寒论直解》提要中论及:“清代治《伤寒论》者,约分数派:从方有执之说,专攻王叔和之羼乱、几无一是者,喻昌《尚论篇》、程应旄《后条辨》是也;但斥叔和序例、虚衷分别是非者,张志聪《集注》及是书是也;不用叔和原编,以病分篇、条析方法者,柯琴《来苏集》、尤怡《贯珠集》之类是也。诸书中除《后条辨》原非醇诣,余皆非苟作。当乾隆前,喻氏之名最显,《四库》于《伤寒》专收《尚论篇》,于《金匮》专取徐彬注,亦喻氏之学,而二张、柯、尤诸书皆不见录,不免遗珠之憾,所亟当表章者也。”这些论述与《清史稿》皆可一一对应,喻昌“削去叔和序例”,重为编订;张志聪“用王叔和原本,略改其编次”;柯琴、尤怡不用王叔和原编,而是“各以类从”“各提其纲”。显然以对王叔和整理《伤寒论》的态度来对清代伤寒学知识的脉络加以梳理。这也是后世所归纳的,明清医者围绕《伤寒论》的编次注释、研究方法、六经本质等问题展开激烈论争,形成了以方有执、喻昌、张璐等为代表的错简重订派和以张遂辰、张志聪、张锡驹、陈念祖为代表的维护旧论派,两派代表人物均为江南人。介于这两派之间,另有一派的学者,着重于研究《伤寒论》辨证论治的规律,不过分追究《伤寒论》的错简与真伪,以柯琴、尤怡等为代表。显然,当代中医教材的编写也受到《清史稿》《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于学术评判标准的影响,以王叔和所整理的《伤寒论》的争议来建构清代以来伤寒学知识脉络。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地域医学也有关注,在唐大烈的《吴医汇讲》提要中论及:“清代吴中医家,以徐大椿、尤怡为巨擘,行辈在前,不在此列。乾嘉以后,大都衍叶氏一派,至清季陆懋修墨守仲景,其学出于王丙。在当时矫然立异,而百年风气仍未大变,是书颇可证源流概略云。”《清史稿》医者传正是以这一思路,梳理了徐大椿、尤怡、叶桂、陆懋修、王丙等吴中医者的脉络,也显见其对医学源流的重视。此外,其对钱塘医学的知识传递也有所梳理。如在《本草崇原》提要中提及:“志聪创始注释,高世栻集其成,传稿至乾隆中,同里王琦始刊入丛集,为近代注本草者精纯之作。”在《本草崇原集说》提要中提及仲学辂,“其医术一宗同里先辈张志聪、高世栻之传,以张氏、高氏同撰《本草崇原》一书,为近代治本草经者之模范。其后起者则徐大椿《百种录》、叶桂《经解》、陈念祖《经读》,皆多精粹,因采诸家之说以为《崇原》羽翼”。特别强调张志聪的著作,由高世栻集成,然后由同里王琦刊入丛集《医林指月》,再由仲学辂加以刊刻整理。《医林指月》所涉及的钱塘作者群,逐渐成为后世所推崇的钱塘医派的核心人物,其医学知识的群体性、地域性不断被层累构建,直至后世“钱塘医派”的明确提出。夏孙桐的梳理,隐含了钱塘医派得以建构的路径。赵学敏虽为清代钱塘著名医家,但其所著《串雅》内外篇多汇编走方医秘诀。走方医一向被视为“人品猥杂,荒诞欺诈”的贱工,《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虽存其书,称赵学敏能“抉发其隐弊恶习,而节取其方法,用广异闻”,“医家稗编,固不尽废也”。但在钱塘医学“尊经复古”主线下,赵学敏这类医家在《清史稿》医者传中则被“遮蔽”,隐而不提。

  夏孙桐还参与纂修《清儒学案》,学案体以讨论各家学术得失为主旨,长于学术源流脉络的梳理。二十四史医者传记书写以医术、医方、医案为主,而夏孙桐在整理《清史稿》医家传时,记其传略,点评医者学术特点,摘录医家著作,以廓清医学源流。正是在《清史稿》修撰广搜著作的基础上,夏孙桐得以参与编纂《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作为清朝遗老,夏孙桐秉承了清代考据学之风,在原有二十四史传记传统的基础上,“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加入了对学术脉络的梳理。

三、 医家传记与现代医史的对照与承启

  近代医史当推陈邦贤于1920年出版的《中国医学史》,学界一般认为其有开创之功。不过在20世纪30年代《清史稿》成书之后,陈邦贤于1941年所撰《清代三百年医学学术之鸟瞰》,却大量采用了《清史稿》的医家传记,对清代近三百年医学学术进行系统归纳。这显示在近代医史的书写中,《清史稿》医家传既是重要的对照标准,也是医史的重要构成部分。正史和医史的互视与参证,对医史的书写产生一定影响。

  1910年陈邦贤函拜丁福保为师,并博览群书,致力于中国医学史研究。在《中国医学史》书后的《自序》中论及:“历代方伎传记述个人之史略而已,吾国数千年之医学,岂区区传记遽足以存掌故、资考证乎哉?晚近世界研究医史学之问题可分为三大类,一关于医家地位之历史、一为医学的知识之历史、一为疾病之历史。”中国医学史的编撰活动肇始于晚清民国之际,陈邦贤等人在医学史领域的写作实践,开启了近代中国医学史的学科历程,奠定了后来医学史研究的基本框架。通过陈昊的梳理,陈邦贤的医学史研究受到丁福保的影响,其所发表的一系列文章,就是以丁福保所创办的《中西医学报》为阵地,随后整理出版了中国第一部近代意义上的医史著作《中国医学史》。丁福保则深受日本学者富士川游的影响,而富士川游的写作实践又受到了德国医学史写作的影响。在当时的德国,临床医学诞生后和医学史渐行渐远,医学史研究者需要在医学教育中重新为医学史定位,弥合与临床医学之间的缝隙,在知识创新和传统传承方面建立新的联系。陈邦贤的《中国医学史》试图通过医学史视角对宏观层面政治和历史发展演进脉络进行分析。

  陈邦贤的《中国医学史》中《清之医学》部分,不再仅以人物为纲,而是以三个问题为中心来编撰,涉及清之医政、清著名医学家、清代之医派、西洋医学之输入、日本医学之输入、新医派之发轫、学派之变迁、疾病史等内容。不过陈邦贤欲以近代新兴的医史书写方式重新审视清代医学,但也未完全抛弃以传记形式书写医学史的方式,其中《清著名医学家》列举代表人物有喻昌、张登/张倬(张璐子)、魏之琇、张璐、汪昂、柯琴、张志聪/高世栻、叶桂、薛雪、徐大椿、尤怡/徐彬、黄元御/陈念祖、沈金鳌、吴瑭、王清任、王士雄、陆懋修、赵元益。与此同时,夏孙桐进清史馆参与修清史,其所撰写的医家列传代表性医家,除汪昂、沈金鳌及翻译西书者赵元益未录,余者基本相同。所不同的是,夏孙桐对主传者进行了归类,而陈邦贤则基本是以时间为序列加以介绍。名医谱系仍是陈邦贤书写医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关注著名医学家时,不可避免仍以传记排列的方式呈现。

  陈邦贤《中国医学史》的《清代之医派》一节,开篇即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医家类“儒之门户分于宋,医之门户分于金元”,将其视为医学界产生学派的关键时刻。认为清代之医派可分为古派、今派二类:喻嘉言、柯韵伯、张隐庵、高士宗、徐灵胎、黄坤载等,崇奉岐黄,折中仲景,古派也;叶天士、薛生白、余师愚、吴鞠通、王孟英等,力辟蚕丛,独开新境,今派也。以医学未变迁以前之著名医学家可分为七派:嘉言派黜邪崇正、韵伯派去伪存诚、天士派援古证今、灵胎派补偏矫枉、石顽派执一失中、坤载派胶柱鼓瑟、修园派因陋就简。自医学变迁之后又一变,而为守旧、维新两大派,守旧派以尊经辟西为主旨,维新派以斥经崇西为目的。所列举清代医派的代表医家与《清史稿》医者传主传者颇多耦合。其师丁福保所著《历代名医列传》杂糅了两种不同的传记传统,既有自唐代甘伯宗《名医传》、明代李濂《医史》以来的名医传记传统,还有由日文翻译而来的西人传记传统。这种融和古典与现代、中与西的书写方式,也表现在陈邦贤医史书方式的矛盾观念及行为中。陈邦贤自己也称“清代著名医学家之类似庞杂,而医派之所以言之不易也”,才会出现既有古今派的分法,又有著名医学家七派、守旧维新两大派的分法。

  陈邦贤的《中国医学史》有先发之功。近代以来,中医面临着西学东渐、中西医交汇及竞争图存的局面,医史书写不仅是医学是否昌明的一个重要指标,而且关系到如何重估传统医学及重新建构中医的知识体系。陈邦贤等人虽有中医背景,但是受西学影响较深,主张革新中医,持“整理国故”的态度来书写医史。陈邦贤的《中国医学史》出版后,引起社会普遍关注。在中医界内部对于如何书写医学史也展开了讨论。1923年,高思潜在《绍兴医药学报》提出医学史书写应该明变、求因、评论。所谓明变,即求其同异沿革之迹,使承学之士,明了其中线索,此为医学史之第一要务也。求因,即必须寻出此种思想同异沿革之原因,要考虑个人才性不同、所处之时势及境位不同、所受之思想学术不同。所谓评论,即就其学说之本质,与其发生之影响,按其所处之地位,为网罗整齐之说,洞明得失利弊之所以然。1927年,《医界春秋》发表了谢利恒《中国医学源流论(一)》,试图叙述中国医学系统及变迁。此文紧接着张赞臣《国医的责任》一文之后,显然在他们看来梳理中国医学源流,为拯救国医的当务之急。1929年,谢利恒称医史之作,实始于宋张杲之《医说》,但其书杂采说部,颇伤芜杂;俞弁《续医说》,亦仅随笔札记;李濂始有《医史》之作,然其体例亦未尽善,后此遂无继者。不过在1936年结集出版的《中国医学源流论》中,谢利恒又特意补充,“近今陈邦贤所述《医学史》,于医家源流颇详”。尽管陈邦贤认为历代方技传仅述个人史略,试图突破以传记合集面貌呈现的古代医史书写范式,但仍然承续了医家源流的书写方式。这也为谢利恒等试图书写中国医学源流,以弥补古代医史书写与近代医学史的写作裂隙,重振国医提供了可能性。

  全国医药团体联合总会发起成立的中医学校教材编辑委员会,于1929年7月议决在中医学校教育课程体系中设置医学史课程。此后,配套的各种医史教材也纷纷展开编纂。1931年,时任全国教材编委会委员、广东中医药专门学校教员的卢朋,主张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入手,来窥探医学之门径,“凡读诸书,须知门径,况医学乎。《四库全书总目》医家类取历代医书,详加评论,使自修之士,不惑歧途。虽载籍极博,未尽搜罗,而乾隆以前之医书,已能提其要矣。医学之门径,其历历可数若此”。杨叔澄也在《国医砥柱月刊》指出,“历代医学典籍,或略其纲要,或涉于芜杂,或神奇诡异,难作信史之征,或理法不明,无裨研讨之用。虽洋洋大观、汗牛充栋,然无统系,无条理,只得称为史料,难遽列为医史。然则明医之本源,示进化之程序,使学者得作有统系之研究,以为借鉴,则中国医史之作讵可缓乎?”在此期间,1932年王吉民、伍连德合著的《中国医史》(英文本)出版。继起者有1933年张赞臣的《中国历代医学史略》,1935年谢利恒的《中国医学源流论》,1940年李涛的《医学史纲》,1942年范行准的《明季西洋医学的传入》先后出版。此时,医史书写基本是具有医学背景的医界人士以医学史通论的形式出现,在对医家、典籍关注之外,对于医事制度、西洋医学、日本医学的传入均有介绍。不过,范行准稍晚所撰的《中国医学史略》对于学派的讨论也是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金元门户的讨论为起点。显然,无论是中医内部还是西医界,都意识到振衰起弊,需要从中国医学的内部着手,试图对学术源流加以探讨,以明中国医史之脉络。

  民国时期的中国医史研究,处在世界格局和民族主义观念的背景之下,多为具有开拓性的贯通之作,涉及清代医学方面,主要是对医家、医著、疾病、医政等内容进行提纲挈领式的介绍,并未呈现出以社会整体视角解读清代医学学术史内部的自身发展脉络。张克成于1935年指出,我国医学史编著“最困难者即为史料,除史传志书略有官职及个人之传略外,其他史籍绝少概见。因而欲求学术递嬗之迹,疾疫之发生蔓延,药物采用之源流,殆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故今日我人苟刻意为之,亦非短时日间所能蒇事,而史料之征求刻不容缓矣”。余云岫甚至直接提出现代的医史学,是以系统的方式,科学的法则,把医学进化和演进的历程,纲举目张地研究出来,和医学史作医家传记的自有不同。陈邦贤的医学史有一点进步,把历代医药制度叙述在内,可以窥见政治设施与医学的关系,但也只能称为从前的医学史,不能称为医史学。医史学就是现代的医学史,从前的医学史只能当作史料。现代医学史的价值,第一是文化史之一部分,第二是分科精细中之综合观念,第三是识过去、知现在、定将来。也有学者直接以明清医学为例,指出陈邦贤的《中国医学史》(1937年版)最大弱点是,材料不知选择,不能区别事之真伪,无综合的能力;使阅者于读后如同到了“古董铺”,累得眼花缭乱,仍得不到一种中心思想;对于医学史的任务不明,医学史的范围不清;对于明清医学概况,仅略述几位名医的事略,至于明清医学的扼要点、进化的线索,毫无述及。

  不知是不是有感于社会上的争议,1941年,时任教育部医学教育委员会委员的陈邦贤,着手编著《本草纲目》的整理与研究;并且引梁启超语,认为对于医学典籍整理方法有三:收集、整理和编辑,“故整理中国医学史料者,必须明因知变;欲求明因知变,应将全部分折为各个单元,并将已分折之各个单元,归纳于学术系统中也”。随后,陈邦贤对清代三百年医学学术进行了归纳,开篇仍是引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医家类对医学流派的总结,认为医学流派自金元始,而清代医学,上承明季,金元争竞,犹有余波;且因清代受朴学的影响,医学也有朴学的趋向。并将其分为九个部分:一是《素问》《灵枢》之研究者;二是本草及方书之研究;三是努力于《伤寒》《金匮》之研究者;四是温病为清代最大之发明;五是瘟疫治疗异于伤寒治疗之发明;六是有清一代之整部医学著述;七是外科正骨科之功绩;八是清代之医学革命者;九是科学医学之输入。

  陈邦贤按流派对清代三百年医学学术进行归纳,尽管其在1914年发表《中国医学史》时就对清代主要医家加以介绍,但其1941年所著《清代三百年医学学术之鸟瞰》附注的代表医者传基本上引自《清史稿》。如列举《素问》《灵枢》之研究者,首段即提“明末杭州卢之颐、繇〔卢复、卢之颐〕父子著书,讲明医学,张志聪继其后轩岐之学者咸归之”。《清史稿》误写为卢之颐、繇父子名,陈邦贤也采用了此误笔。并且附注基本上照搬《清史稿》的医者传,如薛雪传,只是将“善拳勇”,改为“善争勇”;徐大椿传,只是略去“凡星经、地志、九宫、音律、技击、勾卒、嬴越之法,靡不通究”。绰尔济、觉罗伊桑阿、张朝魁三位外科正骨科医者,在1920年和1936年陈邦贤撰写的《中国医学史》列举的清代著名医者中并未涉及,而此篇附注中三者的传记亦完全采用《清史稿》。此外,补充了“科学医学之输入”者,以合信、嘉约翰为西人代表,而译者则以尹端模、赵静涵、丁福保为代表。

  综上所述,《清代三百年医学学术之鸟瞰》基本是在《清史稿》医者传基础上的整理,并将其学术主张进行归纳。尽管《清史稿》医者传已采取类属的方式,但限于正史传记的体裁,未用标题归纳其主旨,陈邦贤则采用现代学科标题分节的形式明确其类型。虽然陈邦贤只提及梁启超等人的影响,但显然《清史稿》医者传出版后,影响了民国时期对清代医学学术的归纳,因而稍晚才有陈邦贤的总结,“综观有清一代之医学,至为复杂。有宗于《素问》《灵枢》《伤寒》《金匮》者,如张隐庵、高士宗、喻嘉言、柯韵伯、尤在泾、徐忠可、徐灵胎、陈修园、黄坤载、陆九芝等,对古代之医学典籍,均有所阐明。有发明温病之治疗者,如叶天士、薛生白、章虚谷、吴鞠通、王孟英等。有发明瘟疫之治疗者,如吴有性、戴天章、余霖、刘奎等。医学革命巨子为王清任。外科及伤科,有徐大椿、王洪绪、绰尔济、伊桑阿、张朝魁等。本草则有赵学敏、邹澍等。而科学医学亦于清咸同时相继输入。此三百年各名家对于医学学术之贡献不尠,岂仅此区区鸟瞰之一文所能概述也哉”!这一学术归纳与《清史稿》医者传的宗旨基本一致。陈邦贤本身不断进行调整的书写实践,表明医史的书写会受到时代、思想与观念的影响,医史的写作本身是一个动态的建构过程。

结 语

  医史书写的梳理,不能局限于医史著作本身,还须关注诸多史家、医家在其他文献中有关医学发展和医学谱系的论述。《清史稿》医者传对医者的叙述并非是按医者的历时性排列,其规则一是重视疾病医学知识的叙述,如温病学、伤寒学;二是注重突出地域医学,如吴中医学、钱塘医学。传主主要是嘉庆以前的医者,集中在17—18世纪。从传主的身份看,儒医居主流,兼有世医、官医,涉及少量蒙古族医者。这一叙述方式背后,其实是对清代医学整理标准的变化。《清史稿》医者传广采文集、方志、医家之论,体现出正史对于地方及医派传统的尊重和吸纳。在其成书之后,其文本裁断又广为医著、史志所引,强化了医学知识谱系和医派构建的承启连接。

  《清史稿》医家传撰者夏孙桐对于清代医学的系统梳理和把握,对于理解清代医学的学术谱系有重要贡献。夏孙桐与当时名医交往甚密,但与陈邦贤等并无交际,不过,他们对传主的选择及学术的归纳,却非常契合。陈邦贤在撰写《中国医学史》之后,又撰写《清代三百年医学学术之鸟瞰》,基本上是以《清史稿》医者传为基础来追溯源流,分类别派。其归纳清代医学学术的走向,与近代梁启超等人,“以新知扩旧知”,重写学术史的做法相契合。在晚清以来中医面临西医科学化冲击之下,夏孙桐的具述裁断并不是以西方科学化为标准,而据本土医学的“授受源流”而论,显现出了本土中医体系的内在理路的更新,强化了中西交汇新时境下本土医史的书写。

  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馆臣对金元四大家门户之讨论,到《清史稿》《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医学学术的归纳,可以看到近代中国医史的形成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动态过程。正如陈邦贤所提出,史书有由过去以推测未来的效果,为人生必要的学科。研究医学史的方法,如鸟瞰大势,分类取材,解剖分析,比勘真伪,重订新义,排比纂述,都是必要的工作。至1947年中华医史学会《医史杂志》发刊词,更是直陈:“医史之学,为史学中之一门,且居学术史中之要席,盖一国人文之进化,医学实居前卫。”承继旧史学对待材料之方法,又受新学及西学演化演进之影响,史学与医学的相互渗透,融合于医史的承启脉络之中。作为正史体系的延续,《清史稿》医家传广受史家、医家所重,其述其论被广为引用,在发现中医现代价值、延续中医传统方面发挥重要作用。这也说明,中国医学史的发展不仅继承了传统正史的叙述,又在特定时空注入了新的现代元素。医史书写是重估知识价值和贯通知识谱系的重要方式,不同时期医史的书写赋予了不同的责任,其生命力不仅体现在对经典的继承上,也体现在不断创新的过程中。

(文章来源:《近代史研究》2022年第3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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