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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主义,又称亚洲主义,是指到战败为止的近代日本围绕着对“东洋”和“西洋”的认识问题而形成的一种政治思想和运动的总称。它在日本的近代思想史与中日关系史中具有重要的影响,是众多中外学者致力研究的课题。其成果之丰硕,难以车载斗量。但是学者们大多关心亚细亚主义在近代日本的形成、发展状况,而对它在近代中国的发展状态远未予以足够的重视。以1926年7月和1927年11月在日本长崎、中国上海先后召开的两次亚细亚民族会议为例,尽管美国学者顾德曼开拓性地论述了第一次会议的经过和意义,日本学者水野直树阐述了日本、朝鲜与中国报刊关于两次会议的评论等[1],但对中国代表发起、参与会议的动机和表现,以及国内各界的反对运动等问题缺乏必要的研究,因此难以全面、系统地梳理整个亚细亚民族会议的历史面貌并做出相关评价。水野直树先生也认识到这一点,准备撰稿予以弥补,但时至今日,或许是资料所限,仍未见其成果问世。笔者不揣浅陋,试对上述问题做一探讨,以期抛砖引玉。
(一)
亚细亚民族会议由中国的亚细亚民族大同盟和日本的全亚细亚协会共同发起,直接起因则是1925年的五卅运动。
众所周知,五卅运动缘自日本纱厂枪杀工人顾正红,继而英国巡捕枪击为此抗议游行的学生群众,因此日本和英国起初被并列为中国人民“反帝”的重点对象。不过随着日本表态愿意和平解决纱厂罢工事件,而英国反变本加厉又酿成“汉口惨案”和“沙基惨案”,中国群众的反英情绪迅速高涨,逐渐将运动的对象集中于英帝国主义。人们或抵制英货、举行三罢(罢工、罢市、罢课),或发表宣言和通电,表达自己对沪案交涉的意见等。一些人如前众议院议员黄攻素、李肇甫等则青睐于类似 “亚细亚主义”的思想,认为中国要发展,“非先打破英人在华势力不可”,应该联合一切亚洲民族以抵抗英国等西方国家。[2]
与此同时,中国高涨的反英运动引起了大洋彼岸日本全亚细亚协会的注意,该会派遣专务理事兼政友会众议员今里准太郎赴华宣传、联络亚细亚民族提携事宜。[4]经亚细亚民族大同盟会员山濑悟一引荐,今里氏会晤黄攻素等人,称:中日为亚洲的两大国,应对亚细亚问题谋一致妥协,互相扶助,有必要发起全亚细亚会议以讨论解决亚洲各问题;中方应该相信日方的诚意,“全亚细亚协会为一种民族的结合,不受政党左右,力谋中日提携,进而使亚洲民族大团结”;他本人还在去年国会临时会上建议修正对华不平等条约,“群以予为胆大妄为”。黄攻素等人认为,召开全亚细亚会议为“双方国民外交接近之机会,未尝不可与之合作”。[5]双方遂联名发布榜文,宣称:全人类的共荣是我们人类的终极理想,但其实现首先须确保近邻的相扶、相进和善邻的共存共荣,亚细亚民族会议的目的就在于谋求全亚细亚民族的共存共荣, “本着人种平等的大义为实现世界的和平、全人类共存共荣的理想做出贡献”。文后附有会议的筹备细则,规定中日双方代表分别由两团体推选,其他代表由各亚洲民族自由推荐,参加于明年8月在日本长崎举行的亚细亚民族会议。[6]
应亚细亚民族大同盟的邀请,上海亚洲民族协会总干事蔡晓白、亚细亚和平研究会方懋林(上海远
不过批评归批评,中方代表们仍按期赴日开会,在他们看来,真理似乎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事实真相究竟如何,还须从日本全亚细亚协会的由来说起。
日本全亚细亚协会成立于
需要指出的是,日方发起会议虽目的不纯,但不会公诸于众,相反打出“谋求亚细亚民族的共存共荣”的旗帜,这对亚洲其他国家的一些人士来说是具有诱惑和吸引力的。以中方代表而言,多数人为大学教授等知识分子,很容易认同亚洲各国为独立自由联合一致,抵抗西方列强的思想,而不像全亚细亚协会某些人士那样另有政治企图。即使是饱受舆论界批评的蔡晓白也创办过《大亚杂志》,“鼓吹亚洲各民族之和平”[22],其所在亚洲民族协会曾致函日本加滕高明内阁,要求改善对华政策,实现两国的真正亲善。[23]因此,他虽有反共思想,但还不能简单地称为“中国之日本走狗”。印度代表也希望会议有助于本国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实现民族的独立。其中婆斯(Bose)为甘地驻日代表,曾于1912年谋刺印度总督哈定,是印度独立运动的积极分子。[24]另一因从事独立运动被英印当局驱逐的贵族不拉达蒲(Bratap),则打算以阿富汗代表的名义出席会议。正因如此,会议引起了西方国家的密切注意。
综上所述,中方代表和反对者对会议的理解与事实真相均有一定距离。一方面,会议的发起者为岩崎勳、今里准太郎等政友会众议员,而并非反对者所言的田中义一、床次竹二郎等党魁,后者不过列名全亚细亚协会的顾问而已;且会议没有得到宪政会政府的有力支持,因此不能将今里准太郎等人不加区别地视为日本政府推行帝国主义政策的代表。另一方面,会议也不像中方代表所说“无政治意味”,日本代表对中日亲善有所觉悟,毕竟今里准太郎等人开会的主旨是以日本为中心联络亚洲各国来抵抗英美的威胁。他们只是高唱“全亚细亚民族的共存共荣”,而缺乏实质性的措施去促进亚洲各民族的平等自由,因此中国的反对者们有理由认为会议不过是日本以亲善的空名欺骗亚洲各民族、推行侵略政策的工具,有理由否定中方代表出席该会。此后随着会议的举行,日本代表的动机公诸于众,又激起了中国社会各界更大一轮的反对运动。
(二)
亚细亚民族会议的正式会期为
全亚细亚民族会议之召集,为谋求全亚细亚民族平等之实现,以达全亚细亚民族共存共荣之目的。然中日间之不平等条约不先取消,是亚洲民族自身间已失其平等,复何辞向白色人种要求平等与解放,故现在亚细亚民族间不平等条约自应取消,尤以日本对华一切不平等条约,及一切不平等条件,为亚细亚民族共存共荣目的起见,应互相表示诚意,努力于撤消运动。[30]
从中可看出,中方要求日本自动取消不平等条约的理由主要是:只有亚洲民族间平等了,才能向欧美国家求平等与解放,实现亚洲各民族的共存共荣;而没有列举和斥责中日间不平等条约的内容及其弊端,语气相当委婉。但即便如此,仍遭到了多数日本代表的反对,其所谓“中日亲善”的虚伪性可见一斑。
下午约5时30分,亚细亚民族会议正式开幕,出席代表34人。其中,中国代表12人(除前文所述10人外,长崎中国学生会的沈德和越南人郑天锡系临时加入),日本12人(不包括则元由庸等4名退席者),印度7人,朝鲜2人,菲律宾1人。[31]会议除通过秘密会就已确定的取消中日间不平等条约案外,重点审议《全亚细亚联盟暂定规约》。该约由日方起草,黄攻素、婆斯等人略加修改而成,规定:全亚细亚联盟“以平等正义为基础,而图实现世界恒久和平,并将一切阶级的、人种的以及宗教的差别撤废,以确保全人类之自由平等”为宗旨。[32]向人们展示了一个抽象的美好的亚洲联盟蓝图,代表们自然是一致通过。
此后,中方代表提出日本应取消对华商、华工一切苛例案和支持印度独立案,但遭到日方代表的反对。日方以“地狭民众,限制华工有不得已苦处”为由,将前案交委员会审查;而以“如果讨论印度独立问题,大会将被解散”为由,建议各代表在会后自行交换意见。[34]本来朝鲜代表姜世馨(新朝鲜社社长)准备出席会议提交高丽独立案,也为今里准太郎所阻止,其理由是:如果姜发表激烈演说,大会将被警察干涉解散。[35]由此可见,日方倡立全亚细亚联盟的目的并非像《规约》所显示的那样美好,他们关心的是如何在亚洲各国修建铁路,创办银行,扩展日本的贸易,确立日本在亚洲的盟主地位,以与欧美列强争胜。至于印度、朝鲜等国的独立平等,是根本不值一顾的。
当会议的消息传到国内后,各界的反对之声顿时高涨。上海学生联合会宣称,日代表提出的建设亚细亚横断铁路等3案,目的在于“操纵全亚洲之经济权,垄断全亚洲之市场,占有亚洲之铁路权,而握全亚各弱小民族之命脉”,“倘日帝国主义者所希望亚洲民族大会之野心果尔实现,则全亚洲被压迫人民将皆入其彀中矣”。[39]上海对日外交市民大会则批评日本“假民族会议之美名,施行经济侵略之诈计”,赴会的华人系私自行动,“无任何一方代表资格之存在”。[40]各路商界总联合会也发表宣言,斥责日代表“欲以大亚细亚门罗主义闭绝欧美列强利益均沾之说,藉以独霸亚洲之雄图,其计至狡其心至毒”。[41]
《广州民国日报》以国共合作后国民党左派的视野认为,日代表的提案反映了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路侵略和经济侵略政策,代表了日本推行大亚细亚主义、转移中国民众反帝目标的利益,而对中华民族的利益和国民运动的利益毫无益处。国人应坚决反对该会议,“假如中国民族中有赞成这个会议,参加这个会议的,这个人也必定是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42]中国共产党机关报《向导周报》则全面评价了会议的经过及其结果。郑超麟在《亚细亚民族大会之结果》一文中指出,“亚细亚国际联盟”是大亚细亚主义精神所寄托的形式,如果组织成功,将“加紧中国劳动民众的剥削,促进第二次帝国主义的世界战争”;日本代表之所以通过取消中日间不平等条约案,是因为中方代表不是“有力量能左右该国大政方针的人物”,通过无妨;而且,中国赴会者并无诚心要废除“二十一条”,之所以提出该案,是“因为中国民众反对这次所谓‘亚细亚民族大会’的的呼声太高了”,想遮掩他们的罪恶。[43]署名“吉了”的文章《亚细亚国际联盟》则强调,在日本实行侵略朝鲜、台湾及中国的政策的情形之下,一切甜蜜名词如“中日亲善”、“同文同种”、“共存共荣”等谁也骗不了,日本所愿意组织的亚细亚国际联盟“与欧洲的国际联盟一样,是帝国主义窃掠和残暴的工具”。[44]
如果说中共主要是从阶级斗争的观点批评会议,那么《醒狮》周报的评论则带有国家主义的意味。该报认为,日人开会的目的是以东亚盟主的资格“呼号大亚细亚主义,愚弄东亚之弱小人民,以遂其囊括亚洲之野心”,中方代表“强以取消中日间不平等条约案,絮聒于野心家之前,是又何啻与虎谋皮耶”;只有“建设全民福利之统一的政府,讲求富国强兵之政策,以与强权抗”,“至国家主义成功之时,不平等条约方有取消之一日也”。[45]
北京《晨报》也刊发时论《亚细亚民族会议之纵横观》,批评日本代表口头上主张中日亲善,标榜“公理”、“正义”,“然一到我国代表提出取消中日间不平等条约案,彼等便瞠目结舌,惊骇若出意外,便反复驳难,责我为不当,心目中觉得在华之既得权利为当然之事,由此观之,宁尚有丝毫之公理正义之可言”;并警告说:“日本若不实行放弃在华既得之权利,不以平等态度对待亚洲民族,则全亚永无联合之一日。”[46]
作为北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喉舌,《现代评论》不无失望地指出,“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不是欧美人的亚洲——这个大亚洲主义本是亚洲人反抗欧美侵略很好的工具”,但就现在情势而言,“日本对中国仍然怀抱侵略的主义与政策,对高丽不能让他独立,哪能说到大亚洲主义?日本代表在会所提出的方案,其中经济帝国主义的意味,超过美国的‘大美洲主义’和德国的‘大日耳曼主义’。……所以我们只能说:现在的大亚洲主义是日本的大亚洲主义,不是亚洲各民族的大亚洲主义。”[47]
综上所述,亚细亚民族会议遭到了中国舆论近乎一致的谴责。人们认为,日本代表关于建立亚细亚横断铁路、创办金融机关和兴业公司的提案是为了控制“全亚各弱小民族之命脉”,其提倡的全亚细亚联盟是日本帝国主义窃掠和残暴的工具;其对于取消中日间不平等条约案的不情愿态度反映了他们所谓“中日亲善”、“平等正义”的虚伪性。总之,会议不过是日本推行“亚洲门罗主义”或“大亚细亚主义”,欺骗亚洲弱小国家,以树立日本的亚洲盟主地位,与欧美列强争胜的工具。中国不应该派代表出席会议,赴会者纯属私人资格,是“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等。这里的“大亚细亚主义”除《现代评论》指出其有反抗欧美侵略的一面外,多数批评者将它看作是日本侵略亚洲的代名词。其实,“大亚细亚主义”具有双重性质,一方面主张以日本为盟主、以日本一国的利益为中心、与西方“协调”对亚洲的扩张侵略政策;另一方面又主张亚洲各国联合、一致抵抗西方的入侵。[48]而且有些提倡“大亚细亚主义”的人是主张亚洲各国平等合作的,如中国的孙中山,日本的田中守平等。但是,20年代的日本,强调扩张领土的“大亚细亚主义”成为亚细亚主义者的主流思想,并指导了这次亚细亚民族会议。会议的经过及其结果很容易让人们对“大亚细亚主义”一概嗤之以鼻,这是情有可缘的。
中方代表对于会议的结果及舆论的批评反应不一。王世鼐在《晨报》为自己开脱道:当初赴日开会“乃感于国民外交之必要”,后发现日代表无诚意取消中日间不平等条约,所谓“人道”、“正义”不过是冠冕堂皇之辞。因此,他与持有同感的林可彝、石磊没有参加第三天的会议。[49]黄攻素则颇感委屈地说:“吾侪未得政府国库分文补助,纯以吾国国民之资格,与日本民间团体,签字结约,以无条件取消一切不平等条约,为两国间真民意之表示。将来不难根据此种民意,为正式交涉取消不平等条约之一大臂助。而乃加以反对,……事之难以索解者有甚于此者乎。”[50]林耕馀也表示,此次会议通过取消中日间不平等条约案,“未始我前途之福音,虽曰一纸空文,无裨事实,然而造成全亚细亚一部分国际有力舆论,并唤醒日本多数胸怀狭隘之迷梦,此后好自为之,未必不达完满之希望”。[51]的确,中方代表不惜退席以通过该案,并努力抵制日方有损中国主权的提案,表现出一定的爱国责任感,应该予以肯定。但黄攻素、林耕馀等人没有看清楚日方开会的真实目的,竟认为该案是“两国间真民意之表示”,可为将来正式取消不平等条约提供“臂助”,或“唤醒日本多数胸怀狭隘之迷梦”,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而已。从日本各界对该案的反应来看,不仅大邱市的14个右翼团体通电表示反对[52],而且各报对该案的报道多含混其词,“对此议案全文登载者甚鲜”[53];甚至批评日方主办者对于中方的提案没有充分准备,通过该案是“不负责任”。[54]由此可见,日本民间并没有形成取消中日间不平等条约的有力舆论,更遑论其政府会改善对华政策了。不过,黄攻素等人坚信会议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并以东道主的身份召开了第二次亚细亚民族会议。
(三)
第二次亚细亚民族会议原定于1927年秋在北京举行,后因中国政局激变,黄攻素等人认为,会议应该取得南京国民政府的谅解和援助,加之上海交通方便,便改在11月于上海举行。[55]与第一次会议相似,中日两国代表之间有着较大的意见分歧和对立,一度使会议陷入决裂的境地。
本次会议分为碰头会、预备会和正式会议,先后出席的代表有中国黄攻素、蔡晓白、石瑛(兵工厂主席委员)、吴山(中华全国道路建设协会总干事),日本今里准太郎、西泽四郎、中谷武世(行地社干部)、北条太洋(日本全亚细亚协会理事),印度婆斯、夏士屈里(亚洲民族协会委员),阿富汗不拉达蒲,菲律宾威佐
7日,正式会议召开。由于当天是俄国“十月革命”纪念日,上海当局禁止政治集会,因此会议冠以亲睦会的名义,仅用半天就议决了所有提案。其中,中方代表所提“停止侵略满蒙”一案修改为“因日本之对华政策有伤中国之感情,日本对满蒙政策务须加以改革,日本以承认之”,与其他4项议案一并通过。日本代表不再提及设立中央银行、敷设中央铁路等案,而是提出撤废人种之不平等待遇、撤回新加坡及珍珠湾之防备等新议案,后又将“及珍珠湾”四字削除,予以通过。会议还批准了不拉达蒲提出的十条“全亚民族之共通提案”,包括:亚细亚各民族绝对自由,不能有任何压迫;推派代表分赴欧美各国宣传宗教;亚细亚各民族须彻底合作反对侵略之国家;亚细亚各重要都会应设商业机关等。其中,第9条议案为“解放中国问题”,下分3项建议:联合中国各实力派取缔杂色军队;中央政府应派若干人研究外交问题,组织完美之行政机关;促进中国取消治外法权、撤废租界、关税自主。第10条议案为“欲救济中国必须诚意地与日本合作,同情于美俄两国”。最后,会议推选黄攻素、石瑛、周贯虹(工会统一会主席委员)、今里准太郎、西泽四郎、中谷武世、婆斯、不拉达蒲等8人为全亚细亚联盟的最高执行委员,宣告闭会。[60]
会后,代表们应南京国民政府的邀请赴宁访问,享受了一顿免费大餐,但没有获得他们所期望的支持和援助。[61]更令他们失望的是,中国各界对本次会议依然是冷眼相看,大加鞭鞑。早在
此后随着会议的进行,日本代表否认“停止侵略满蒙”案的消息公诸报端,人们压抑的怒火像火山一样迸发出来。上海海宁路、虹口六路、十一路等数十商界联合会和对日外交市民大会等团体先后发表宣言,批评日本的侵略野心,呼吁国人抵制该会。[64]《民国日报》对会议的态度也由支持转向反对。4日,该报副刊《觉悟》指出,日本既然提倡“全亚细亚各民族联合起来”,为什么田中内阁始终不愿放弃其侵略满蒙的思想,且出兵山东不惜破坏中日民族间的感情,资助军阀以破坏国民革命。因此日本开会的目的不过是诱骗、麻醉亚洲各民族,以实现其全亚细亚洲大盟主的目标。国人应该与印度、朝鲜、安南等被压迫民族团结互助,改造此种御用的亚细亚民族会议,谋求全亚细亚、全世界、全人类的解放途径。[65]9日,该报又刊发社论,批评会议将中方“停止侵略满蒙”案修改为“日本对满蒙政策务须加以改革,日本亦承认之”,代表了日本的利益,黄攻素之流竟同意通过,简直不是中国人,而只是“日帝国主义怂恿出来的崭新曹章陆”,“所谓全亚民族会议者,不啻一日帝国主义之御用机关也”。[66]作为上海市国民党党部的喉舌,《民国日报》从肯定亚细亚联盟为当务之急、鼓励中方代表于会内“共伸正义”,到斥责黄攻素不是中国人、否定会议为日帝国主义的“御用机关”,表明亚细亚民族会议在国人心目中是何等的失败。
《醒狮》周报对会议做了3点批评:一是日方因满蒙问题之争执竟欲全体退席,且拒绝朝鲜代表与会,毫无理由,“其轻视中国国权,侮辱弱小民族不亦已甚”,该会既为野心家所把持,已无复存在之目的。二是与会各国代表不是由各民族政府和真正之民众团体所推举,“所代表者虽名为各民族之意旨,实即各个人之企图,佯为各民族之利益,实则为个人进身之阶”,代表资格既如此含混,该会能否存在亦成问题。三是长崎之会虽通过取消中日间一切不平等条约案,但日本侵略满蒙,出兵胶鲁,资助军阀兵饷枪械的事实说明,“去年一纸空文,直粪土瓦砾之不若”,该会之价值直可谓等于零。该报呼吁国人应努力“求全民革命之完成,待国家主义成功,国基奠定,国权恢复”,借此宣传国家主义派的主张。[67]
《现代评论》如去年那样,从“大亚洲主义”的角度评价该会议,称:孙中山总理曾在日本演讲“大亚洲主义”,警告日本应该“做东方王道的干城”,不“做西方霸道的鹰犬”;而现在亚洲各民族大联合最大的障碍就是日本,它虽然提倡大亚洲民族主义,但侵略中国,压迫高丽,却是实行小日本民族主义;亚细亚联盟在小日本民族主义的操纵之下,而希望实现大亚洲主义,达到亚洲各民族的自由平等,只能是背道而驰。[68]
总而言之,本次会议又遭到中国舆论近乎一致的否定。尽管黄攻素等中方代表提出“援助中国关税自主及收回一切治外法权”等案,且迫使日本代表取消设立设立中央银行、建设中央铁路的议案并承诺改革满蒙政策,但人们对此并不满意,反斥责他们为“新的曹陆章”,不能代表中华民族的意旨。人们认为,中国人根本不应该出席该会,它不过是日本诱骗、麻醉亚洲各民族,以实现其全亚细亚洲大盟主的工具。这种认识基于如下事实:日本代表拒绝朝鲜代表与会,抵制中方关于满蒙的提案;虽然长崎之会通过了取消中日间一切不平等条约案,但日政府反加紧侵略满蒙,出兵胶鲁,资助中国军阀内争。在胜于雄辩的事实面前,人们不会因为日本代表高唱“全亚细亚各民族联合起来”而鼓掌欢呼,相反只会痛骂一番了。
需要指出的是,与上次会议相比,中国公众对本次会议的关注程度稍显逊色。不仅中共对此保持沉默,就连去年对会议跟踪报道的《晨报》也惜墨如金,仅刊登了一则消息。[69]其中原因,除了南京政府打压中共、限制过激言论外,还可能在于众多国人以为第一次会议已暴露了日本代表的“野心”,第二次会议莫过于此,不足挂齿。但即便如此,对于本次会议的反对呼声已足够宏亮,足以震醒某些迷信日本的大亚细亚主义能拯救中国、振兴亚洲的人。中方代表石瑛就表示认可《民国日报》的批评,其本人将不担任联盟理事和最高执行委员。[70]今里准太郎、不拉达蒲等人本打算在1928、1929年11月于阿富汗喀布尔、中国大连再举行两届亚细亚民族会议[71],但随着第3次会议的日期临近,报界不见有中国代表的消息,反倒是不拉达蒲抱怨:“在亚细亚同洲中,有一部受欧洲物质文明之压迫,而转以压迫同洲未联合之民族。”[72]明确表示对日本的不满。究竟这两次会议开成与否、其结果如何,中国报界并无消息,这也许不能作为该会没有举行的证据,但至少可以说明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已不再相信标榜所谓“亚洲民族大团结”的亚细亚民族会议了。
(四)
综观两次亚细亚民族会议的过程及中国各界的反应,似可提出如下看法:
第一,亚细亚民族会议由日本全亚细亚协会和中国亚细亚民族大同盟共同发起,并得到了上海亚洲民族协会、亚细亚和平研究会、亚洲文化共进会、亚细亚问题讨论会的响应,这说明在中国民间的确有一部分人具有联合亚洲各民族包括日本,抵抗英美国家压迫的思想。他们对日本的大亚细亚主义并不反感,相反希望它有助于中国取消中日间不平等条约,实现民族的独立自由。虽然事实证明他们的期望只是一厢情愿,且遭到多数国人的反对,但不容忽视他们的存在,忽略对他们思想及其行为的研究。因为,正是他们促成了轰动一时的亚细亚民族会议的召开。
第二,亚细亚民族会议之所以吸引了一些中、印人士的参加,也在于日本的大亚细亚主义具有相当的迷惑性。它虽然蕴涵了日本称霸亚洲的扩张意识,但以对抗西洋的侵略为旗帜,以所谓追求普遍的亚洲文明为口号。不明其中奥秘者,自然举手赞成了。不过,毕竟中、日等国代表之间对会议的理解各不相同,冲突频起也就在所难免。如果只从会议的结果来看,既通过了取消中日间不平等条约等案,又建立了“以平等正义为基础”的全亚细亚联盟,而不看日本代表抛出建设亚细亚横断铁路等案,并极力抵制中方提案的过程,就很容易一概认为与会者是追求“由亚洲人统治的非殖民地亚洲”的先驱。[73]美国学者顾德曼将这一光环放在中、印代表身上或许成立,但要套在日本代表的脖子上,则会黯然失色的。
第三,就中国各界对亚细亚民族会议的批评而言,其中虽有意气用事、不够准确之处,如斥责中方代表为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没有看到他们维护国权的一面;又如将今里准太郎等日方代表视为日政府推行帝国主义政策的代言人,没有看到他们和日政府的区别等。但总体上来说,人们如实地揭露了日本代表名为谋求“全亚细亚民族的共存共荣”,实则扩张日本的亚洲利益的虚假面具,打破了某些人对于日本大亚细亚主义的幻想,表现了中国人民维护国家主权和民族利益的决心,是值得充分肯定的。遗憾的是,日本对于中国的反对运动并未予以足够的重视,相关的舆论报导寥若晨星,即使谈到了,也视之为“妄言”,而没有反省它产生的原因和自己应付的责任,其后果在水野直树先生看来,“导致了30年代日本借‘解放亚洲’、‘共存共荣’的名义发动了侵略亚洲的战争”。[74]时至今日,日本一些朝野人士试图抛开历史问题,提倡以本国为主导的“东亚共同体”,这不禁让中国人民怀疑它是“大亚细亚主义”和“大东亚共荣圈”的复活,因而反应冷淡、支持若无。日本只有正视和承担自己的历史责任,以平等的姿态与中国和亚洲各国携手共进,才能促进“东亚一体化”,实现东亚及世界的和平、安全与繁荣。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承蒙闻黎明研究员和日本广岛大学教授水羽信男提供有关日文资料,谨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